Life doesn't discriminate.

【我不是药神】酩酊河

倒叙,私设如山。

 

5.

吕受益的最后一天始于疼痛。

腹部的创口成了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它时刻提醒着吕受益,只要一日为人,就得屈服于疾病的折磨。微小的气流拂过病房,吕受益登时感到头顶一阵清凉。他用手一摸,便带下来一把头发。跟看报纸上的每日一乐似的,他对着脱离组织的碎发咧嘴笑起来。碎发被他藏在枕头底下。

凌晨五点的天空尚不够明亮。吕受益就着微弱光线挣扎起床,在摔倒之际稳住身子,却不料一挥手扫掉了床头柜上的水果。他盯着地上躺尸的橘子,认为自己的体力不足以完成弯腰这一举动,索性不再管它。

疼痛如浪潮般袭来。

 

4.

吕受益与妻子相识于微,儿时的快乐回忆几乎都有那清秀姑娘的身影。然而弄堂里的邻居街坊都不看好吕受益。“咿个小拧哦,小家子气,成不了大事咯。”街口的阿婆嘬一口汤包,咂咂嘴说。旁人还想附和几句,可被姑娘劲劲儿的眼神一瞪,话就全咽进了肚子里。

吕受益曾多次感叹自己何德何能遇见这样好的人,而这些感激的话在近段日子被更频繁地提起。“遇见你又何尝不是我的福气,”昨天妻哭着对他说,“求求你不要放弃,我去找了程勇,他会带药回来的。求求你,你不是说要看着我们的儿子长大吗...”吕受益不回答。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。两年前买的医疗保险在他过身之后会支付一笔数量可观的赔款。我没救了,也不想被救。这话他没说出口。他无法面对妻的眼神。

 

3.

儿子两岁生日那天,吕受益已经虚弱到不能走动。我想抱抱儿子,他对妻说。孩子到了他怀里,破天荒地没有哭闹,只是安静地啃着肉乎乎的手指,凝视瘦削的父亲。孩童纯净直白的眼神刺痛了吕受益。这次倒是他自己,哭得像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小孩。他涕泗横流,将两年来的痛苦委屈通通哭尽。查出病的时候他想就此一了百了,但身怀六甲的妻子挡住了求死的脚步。振作起来以后,他和自己约定,先撑到儿子成年。再后来,廉价格列宁让他有了憧憬未来的机会。在婴儿床前,他兴高采烈地和程勇说想要活到当爷爷的那一天。最后…最后上天还是收回了机会。吕受益,吕受益。他反复咀嚼这三个字。他想他这一辈子,也就在名字上占了便宜。

吕受益被妻拥住,不一会他感觉到额角被温热泪珠打湿。儿子在怀里悄然入睡,仿佛无事发生。这就是最后了,吕受益兀自想着,下定了决心。

 

2.

“明天起我就不卖药了。”程勇说完,闷头又灌下一杯酒。

这句话去宇宙里兜了一圈风,回来时挟着陨石和罡风带砸向地球。吕受益被那陨石压的不能喘气。他咧嘴傻笑试图调节气氛,却发现没人领情。

思慧面不改色地抿一口酒。“那谁来卖?”她笑着试探。

程勇顿了顿。“张长林。”

陨石把吕受益压入地心。五分钟前大伙喝的正欢,火锅的蒸汽把吕受益烘得暖洋洋。除了程勇谁也没料到这是一局散伙饭。悲极生乐,乐极生悲,怎么都被他吕受益遇着了呢,他笑着想。笑是吕受益为自己设置的缓冲带,好让他有一点时间,就那么一点时间,去逃避那些尖锐、巨大、令人绝望的现实。他听不清程勇后面吼了些什么,黄毛又回了些什么。一个一个词蹦跶着敲打他的耳膜。

药。钱。你他妈。死。运气。假药贩子。我他妈。坐牢。

争吵结束。黄毛的眼神扫射了在场的每一个人,最后瞄准了程勇。“我谢谢你。”敬完酒的杯子被硬生砸碎,黄毛按下了分崩离析的加速键。吕受益下意识地挽留,只得到一个消失在雨夜的背影。

道谢,祝福,离开。老刘和思慧的退场温柔许多。最后就剩下他和程勇,又回到了开始。望着玻璃碎片上残留的鲜红血迹,他正想开口,却被程勇抢先一步。

“滚。”曾经给予他莫大希望的人一锤定音。程勇的脸上交杂着愤怒、愧疚、怜悯,还有后悔。但吕受益此刻无心分辨这些表情。今夜的雨下完了,明天也不会放晴。再也不会放晴。格列宁又一次成为无法触及的云上之物,他感到自己的生命重新开始急速流失。

火锅店门悬挂的铃铛一阵乱响,吕受益戴上他的口罩,成了第四个走入雨中的背影。

 

疾病能改变一个人很多。从前——距离吕受益患病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从前,朋友们都叫他杠头,皆因他遇事死倔着也不肯低头。如今那些朋友都不是朋友了,而他穿着可笑的旧西装戴着三层口罩又开始了求人之路。他没有遇到第二个程勇。

 

急变期在吕受益打零工时悄然闯入。他盯着货架上的百事可乐一阵犯晕,倒下时隐约听到店主焦急的求助声。一场无梦的久眠后他睁开眼,看见病床边站满了他的战友们,除了程勇。他从思慧口中得知了程勇的近况,妻在一旁听着,突然崩溃地嚎哭。

他知道妻一直无法接受程勇的退出。以妻温柔善良的本性,她绝不会腹诽程勇一句。她的怨气来源于过深的爱意。他和程勇的相识,不过是两个走到末路的人给彼此一个机会罢了。他这么开导妻子。程勇从一开始就和他摆明了,不想做救世主,只是想赚钱。“我都能理解的。”他艰难地说。妻只是执拗地摇头。吕受益没有说,后来他发现了程勇的改变,连程勇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的改变——不想成神的人想要救济众生了。吕受益没有说,他知道说多无益。

这世上不存在救世主。上帝不是,程勇也不是。

 

1.

要问吕受益查出白血病那天有什么感受,他只能答没有感受。他带着一片空白的心情踏上回家的公交,把病历塞进挎包的最底层。摁响门铃后妻用温暖怀抱迎接他,将他神游于九天之外的魂魄拽回来了一些。他夺走厨房的使用权,两个小时以后捣腾出了一桌劣质的满汉全席。他将菜碟精心摆放,小心翼翼地把妻子扶到椅子上。他如愿看到了妻的笑脸,却没看到那背后强装的镇定。妻在喝汤的时候一直低着头,放下碗时已是泪流满面。“好烫。”妻笑着说。他竟当真了。

第二天吕受益在工作时猛地一惊,不顾同事们异样的眼光,疯狂地翻找自己的挎包。病历不在里面。他行尸走肉般地过完了一天,打开门便看见妻子端坐在餐桌前,桌上明晃晃地摆着那本白色病历。“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?”妻平静地问。

吕受益无法回答。他咧嘴笑了。“我买了橘子,你要吃吗?”

 

吕受益原是个推销员,得了病以后工作也丢了。“你戴着那个做推销,没人愿意买东西的呀。”主管在一日放工后找吕受益谈话。吕受益悻悻地看着手里的“那个”——三层口罩,一层白的,一层蓝的,再一层白的。

“我可以不戴的。”他讪然道。

主管重重地叹出一口气,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。“小吕,这是我能做的全部了。里面有两千块钱,一千五是我好说歹说和上面求来的,五百是我送你的。赶紧的把病治好,你回来我就用你。”

吕受益不再挣扎。他心知被炒的原因不仅是口罩。自从得病以后他三天两头往医院跑,没有哪个公司养得起闲人。对他不满的员工大有人在,主管已是仁至义尽。他深鞠一躬,离开了这个工作十年的地方。

吕受益拿着信封站在百货商场和药店之间,再一次感到无所适从。他在脑中做着计算。两千块,只买得起格列宁的药渣子。格列宁从脑中划去。后天是妻的生日,得给她买条裙子。小家伙的奶粉也快喝完了,先买上两罐。他走进百货商场。

提着购物袋走到十字路口,吕受益被一阵烈风吹得七零八落。人行道亮起红灯,车辆开始缓慢移动。吕受益望着车马洪流,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。他想和妻依偎在一起直到老去,他想看着儿子的小手长大直到手的主人高过自己,他想看到明天的太阳直到没有明天。他想活下去。这念头让他热泪盈眶。

我得找到办法,让自己活下去。他想。我总能找到办法。

他想起几天前买走他的产品的善良老伯。他们俩聊得很投机,在他第一次向外人透露自己的难处之后,老伯一拍大腿,“巧了,”老伯高兴地说,“我认识一个人,他或许可以帮你把药捎回来嘞。”吕受益感受到上天对他的善意。“可以给我他的联系方式吗?”他小心翼翼地问。“当然。他叫程勇,电话是...哎我给忘了。这样,你知道情缘旅馆不咯?”“知道的,知道的。”“那就好办,我是那的老板,你有需要就来找我,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啦。”吕受益头点得像打孔机。

人行道亮起绿灯。吕受益迈开脚步,觉得自己从未走得如此潇洒。明天我就去找阿伯,阿伯带我去见那个——那个程勇。吕受益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时,忍不住咧嘴笑了。

 

 

0.

疼痛如浪潮般袭来。它似乎永不消弭,但马上它就要消失了。吕受益深深地望了一眼熟睡的妻与子,踏进凌晨五点的永恒曦光中。

评论(4)
热度(51)

© 西西弗芥末侠 | Powered by LOFTER